2011年7月29日 星期五

粟米班腩飯

本來也算是香港地道菜色,「忽然政治」起來,也還有不少看頭。也先談食事、再談政事,順道胡鬧一下。
上星期和老友「忽然咀刁」,老遠跑到鴨脷洲街市大厦的熟食檔,企圖「近海吃魚」。老友雅興大發,先跑到樓下街市,自購海鮮,再交到熟食檔主手上烹調。本來以為可以大快朵頤。當然,世上那有這麼便宜,「撞板」收場也。
自購班塊請檔主弄一味「粟米班腩」,結果敗興而回。也不能說是煮得不好,但也只是一般水平,倒是「來料不對」,買錯了過期雪藏魚,那又怪不得檔主了。
小時候拉著媽媽的衫尾到街市買餸 (廣東人不叫買菜而叫買餸,內裡大有文章,先按下不表下回分解),老人家早就講明:買餸一定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因為有兩個難關不易過,檔主一是「專劏羊牯」、二是「恃熟賣熟」。專劏羊牯也者,初哥入街市,要交一點學費也;至於恃熟賣熟也者,是大家少了戒心,以為得過且過、將就應付。
假如近期流行談「虎媽」,那我老媽肯定是「虎媽老祖宗」,因為她看貨色的眼光比起檔主還要強,當然不會做羊牯;唯一可以欺負她的,也只能是恃熟賣熟;當然,老一輩的檔主肯定「不敢」跟她開玩笑,也倒是留給新入行的要交一點學費給她了。也先旨聲明,我老媽絕對是好顧客,因為她買餸從不問價錢,只要來貨公道的,她絕對不會留難檔主,因為大家都是窮苦人家出身,也知道搵食艱難,人家賺錢是應該的;自己也不是什麼財大氣粗,花得其所也又是皆大歡喜。所以她一到街市,檔主都是老遠就打招呼。
幾年前有一個魚販真的見識了我老媽的功力。那天她老人家因為趕時間,只是隨便請檔主揀一條魚給她、劏好洗淨拿走;之後跑去買其他東西才回去拿魚。結果第二天一清早,我老媽回到街市,把那條魚「當眾扔到魚販面前」,破口大罵「賣一條死魚給我,你是否想找死? 給我換一條活的」。
不知大家有沒有看過《水滸傳》有關《魯提轄拳打鎮關西》一章,畫面真的十分火爆,有所不同者只是魯提轄是分明找碴子,我老媽可是街市包青天也。假如以為會有一場街市罵戰,那又是配不起「虎媽老祖宗」的地位耶。魚販自知理虧,慌忙挑了一條鮮活生猛的,恭敬的送到老人家面前點收擺平,哈腰賠笑「一時走漏眼」以免聲譽不保也。
香港可能換個虎媽來管,明天會更好也說不定。起碼少了些專鑽空子的刁民和恃寵生驕的庸官。
拉雜談了「食事」,也談談「政事」。
最近「鬍鬚仔」派錢派出一個大頭佛,正正也又是和「不知食事」有關,國父所云:不外眾人之事者也。
話說某論壇上,青年人問一句「粟米班腩飯多少錢一碟?」,司長居然直問直答,只道「不知」。
敢情也是犯上「初哥行街市」之大忌也。之所以話香港沒有政治人才,真是一矢中的。
人家是有備而來,不論你答甚麼,都「一定答錯」。因為提問是假裝的、要挑戰你施政,那才是真章。不知就裡,直問直答,怪不得人也。
試想像一下,台下那位青年,到底是會在那裡吃他的所謂粟米班腩飯?
茶餐廳, 那一家耶? 快餐店, 又是那一家耶? 你答五十,他會說他街口那一家是五十一,罵你食飯不知米貴;你說是十五,他會說是另一家只賣十元 (某年某月某日促銷價),罵你不知官商勾結趕絕小商販。你不答,是拒絕溝通;你答不知,是不知民間疾苦。
因此只要從「崗位角色」的角度想想,就知處處也會「中伏」。
而鬍鬚仔也又真是憨直得令人發笑,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鬍鬚仔只是一介書生,於是就答「不知」,放在政治森林裡,是「不智之至也」。
我當然也不必要提供甚麼標準答案,這點大有人爭著去出鋒頭;上次「余曾大辯」我倒是去了巴黎逍遙遊。所謂「辯論盛事」,唯獨缺我的評講?
我也只能報一個「哈哈」,因為難得有假期,拖著美女遊花都,桃花園裡不知人間何世也。其實事前電視台是有錄影我的訪問,是談賽前分析的,倒是給編輯「抽起」,說「以免影響賽事」云云。我有本事影響賽事嗎? 所以只能哈哈,也無謂做其「馬後砲」。了
所謂「政事」也者,離不開邏輯問題而已。
假如我問你:一個「漢堡包」多少錢一客。你會怎答?
怎麼不先想清楚才答呢? 我教辯論從來都要人「先學聆聽」,基本功夫而已。看你下的是甚麼「定義」啊:
·         對「港孩」來說,是免費的,因為從來都是飯來張口,不用自己買
·         對有零錢的小朋友來說,那是快餐店的標準價錢十元八塊:不過到底是標準版還是「巨無霸」版呢?  也要考究一下呢
·         對「趕時髦」的青年來說,要哄女朋友開心,可能找一些「精品漢堡」,那可要幾十塊啊。不信的話,上 openrice 看個夠。
·         再要上一層去到「咀刁」的層次,何不試試「和牛漢堡」? 還要看你點的是澳洲貨還是日本貨呀。來個一千幾百塊的,「濕碎」耳。
以上都只是「貼近生活」的例子,也有聽聞某富豪坐私人飛機也要吩咐準備漢堡包,那就無謂講甚麼價錢了吧。
明白了何謂「眾人之事」,就知根本沒有答案。
換了是邱吉爾或者周恩來,又或者是「南拳北腿孫中山」,你又以為他們會怎樣答? 肯定是「借題發揮」。
編劇有可能會這樣寫:
「唔….這個問題,問得相當好。《施政為民》、而民以食為天,的確是一件值得討論的事。在座各位不知有何高見? …..其實我最近到過某工廠飯堂,見那裡標價才好像十多元,因為工廠是良心僱主,補貼了員工膳食;快餐店的價錢貴了十元左右,但用料相對差了一點,薄利多銷,但始終都要做生意嘛。某區的大牌檔要三十多元,的確是原料貴了,但貨真價實材料足;某商場的餐廳開價要四五十元,原來租金貴了、只能賣套餐;但對面街那間乜記,平了十多塊,原來懂得揀舖位的租金便宜一大截,老闆說他改用了越南進口的魚柳,不必跟行家爭買貴貨云云。某富商也談到他的富貴飯堂一般少不了要過百元一碟,誰叫他喜歡要鮮班現起呢? 我可只是道聽途說而已。我吃得比較清淡,少吃班腩。但總括來講,要保持市場自由,才能讓大家各適其式,吃到合自己心意的粟米班腩飯 …. 這位同學要是知道那裡可以吃到價廉物美的班腩飯,鼓勵你在網上發表一下意見,和大家分享心得
解畫如下:
既然施政有主題,叫《施政為民》,那就不妨賣花讚花香;卸了問題給全世界,冇人會有答案嘛,要吵也不關自己事。施政有原則,叫「自由經濟」,順手繪聲繪影,說明一下自己先前微服出巡了解民情,反正人家沒有跟蹤過你,死無對證也;末了拿富豪來幽默一下,來個文明版的仇富以示和人民同一陣線;還要破格抬舉青年,讓他繼續「上網」去發夢做人民英雄。其實剎有介事的遊一個花園,都只是想講:問得離題。
有看過《虎渡門》的,都知道「出得了台,就要入得了戲」。言者有心,聽者當然也要有心。為政者無心戀戰,真的不如掛靴離場算了。

2011年7月11日 星期一

正字正音:認真頭痕

古語有云, 「聞過而喜」是好事, 不過有時天縱聖明的天可汗也會有「殺此田舍翁」之念, 做老實人真不容易也! 有時事實真的很「難哽」耶。
事緣是這樣:昨日參加《司儀義工團》的活動,和一位小妹妹聊起「正字正音」運動。小妹妹是「語言系」畢業的,越談越高興,因為我也有一定鑽研嘛,雖然只算是「搭得兩咀」之流,哈哈。拉雜談到最近「正音」運動有點「走火入魔」,讓小孩子考試的時候「無所適從」,本來也有聽聞,於是追問詳情,以補不知。答道:考試的所謂「難度」只是「冷門字」的考核,只算是高級背誦功夫,與「認識正確發音」無甚關係。尤其以「粵語」為嚴重。考官隨便挑一些冷門的字,念錯了就等如「不懂正音」,她問如此公允否?
我想當然不公允,因為粵音乃古漢語,目前根本沒有一個統一拼音;只要不是「離譜」,也不應過份責難小孩子罷。
最近也看過一本書,是講「語言進化論」的[1],概念大致也是如此;小妹妹的意見相同,認為「難道要阻住地球轉,不許語言進化」? 我當然讚成,難道一定要大家只准用潮州話來念韓愈詩不成? 但也有一點保留,就是不能將「錯誤」硬生生理解為進化。
我的意見是,如果能懂得「平分上下、入派三聲」、能把「粵音九聲」加以掌握運用,足夠算是「上上」學識吧?  一個普通日常字攤在眼前,假如能對號入座,分得出正確「音」「韻」「聲」,已經「好勁」囉。日常用字,只要能中規中距,讀音不會影響到那個字和概念的正確傳達,即使偶然「與古音有所不同」也不算是「錯」,只算是「歧義」而已。
尤以漢語一音多字、一字多音的情況,更加不是容易應付。就以《廣州話方言詞典》[2] 所舉的例子,一個「定」字要註得好,有以下多個條目:

déng6
名詞, 定金     
買樓「過大定」

名詞, 地方
買棺材「唔知定」
ding6  
副詞, 當然

           
, 鎮定, 放心                       
你同我定

連詞:或者、還是
想要獎金定獎品?

用在動詞之後, 有「預先」意思, 用在動詞之後, 有「好」「妥當」意思
執定行李等上機


至於「入聲」可算是粵音特色,能夠看得出那些字沒有「入聲」也又算不錯了吧。
本來學術討論到此為此而已,怎知小妹妹一時興起,追問一句:其實「熨斗」的「正音正字」應該如何。答案是:讀「患斗」(Wan6)
我兩眼一反,無言以對,只好回家翻字典。因為正中要害「燈下黑」,越是日常越是容易出錯。
到底是「燙斗」還是「熨斗」? 而又是否應該按日常習慣念成「趟」聲 (tong3)?
《辭海》[3]如是說:「燙」字讀「湯去聲」。《辭海》實際上的確有「火灼曰燙」這一個詞, 看來「正音正字」今次又有麻煩耳; 因為《辭海》只有「熨斗」沒有「燙斗」,而「熨」字, 辭海註:音烏貴切,從上向下按之意; 又有紆屈切, 火展帛也 (詳見廣韻,熨斗條)。《辭海》有「熨斗」一條:指銅鐵所製之火斗,用以熨貼衣料,使平直者….近世又有用電熱者。而相對於近世, 辭海收錄的熨斗出處是 "晉書"; 換言之, 中國人有此文明器物, 不晚於晉朝。
對於這一件「電器」,形容的確是非常準確,不可能有任何半丁點兒誤會。
很明顯,又是廣東人後來將「燙」字換成了「熨」字,自創了一個「燙斗」出來! 怎收科?
不過書架翻了一晚,始終查不出這個字可以念成「患」的資料….. 要命,書到用時方恨少,又給一個小妹妹給難倒了…..還是我聽錯了小妹妹的讀音乎? 又有一段時間要提心吊膽了。
假如按此「正字」去考試,不知成績會如何? 不過肯定走入電器舖買一個「喂斗」或者「屈斗」,一定給人家扔出街!
後記:大約十年前在中大書店買得兩本「粵語大辭典」,但即時送了給兩大辯論隊作為紀念品,自己倒沒有留一份;聞鼙鼓而思良將,好生掛念;後來好像再沒緣份再見,看看近期有沒有時間,盡量找找吧。


[1] The First Word – The Search for the Origins of Language, Christine Kenneally, Penguin Books, 2007
[2] 廣州話方言詞典, 饒秉才/歐陽覺亞/周無忌編著, 商務出版, 1996/2001
[3] 辭海(合訂本), 舒新城/沈頤/徐元誥/張相編著, 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印行, 初版1947, 重印1998

2011年7月10日 星期日

箭靶

雖有道商場如戰場但要不是上次朋友問起「知識產權」的法律風險問題我也差不多忘記了有個有趣的統計。

上次引述董驃叔的「箭靶」文章也提到,名人「中箭」的比例與社會地位成正比;之所謂樹大招風,無可奈何之至也。

如此類推,市場上的企業成功地位,與「中箭」的比例也成正比。中箭也者,正式的法律訴訟有之、詆毀中傷有之;其他再低三下四的手段也就更是數不勝數了。

所謂低三下四的手段,例如包括最近 facebook 收編網上打手在網上散播謠言中傷 google一案,應該也不算是「十分意外」;早就說過網上生態,法國社會學家早有警告是和民主「對著幹」,先前已再三引述,不嘮叨了。亦正如柏拉圖在《理想國》(The Republic) 文中所喻:一旦人有隱身的能力,自然會魔由心生,萬般作惡;今時今日,見諸互聯網上的種種流言誹語,只能衷心佩服這位偉大的哲學家有此先見之明。

當然,還有一些「比較有種」的,真的會站出來訴諸法律,正正經經的來個「公平決鬥」,也相對比較文明。

例如單以美國境內的知識產權訴訟案件數目來看[1],排頭位的是《摩托羅拉》,共17單官司在身:4宗控告《蘋果》、2宗被《蘋果》反控;4 宗控告《黑莓》、2 宗被《黑莓》反控;其餘亂七八糟的包括了《菲利浦》、《微軟》等等也就可以省掉不表了。同樣排名爭先的是《蘋果》,除了上述和《摩托羅拉》的糾纏外,也有三宗控告台灣 HTC、兩宗被《諾基亞》控告….總之「榜上有名」的除上述幾個寃家之外,還有 Kyocera、三星、 LGSony…. 總之全部在電玩舖頭看見的品牌,全部都包括在內。

可見民主的另一個代價,就是律師費水漲船高。沒辦法啊,因為民主就意味一定要法治,人權如是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因此沒有人可以置身法外。從好處看,的確是「真理越辯越明」,真假對錯、事非曲直,訴諸法律「使公義彰顯於人前」[2]就是;總不成所謂「公決」就是「訴諸輿論」或者「訴諸群眾」吧。這種場面[3],對於一眾八十後來說,都好像無關痛癢,但對於中華民族來講,是沒頂災難;但凡是有讀過書的,都不會忘記中國近代的「人道主義作家」老舍先生,是如何下場的啊。好人原來真的沒有好報,想起也心寒。



兩害相衡取其輕,還是乖乖繳上律師費好了。








[1] Newsweek April 11, 2011, p. 23, News Beast section, Data Beast column - “Phone Fight!”
[2] R v Sussex Justices, Ex parte McCarthy ([1924] 1 KB 256, [1923] All ER 233)
[3]  星島環球網 www.singtaonet.com; 2006-05-12, 文革四十週年特輯


2011年7月8日 星期五

兵法與辯論 – 概論

先前解釋過辯論的基本原理、以及思考方法的應用例子。如果能夠充分掌握理論基礎,可以開始研究戰略概念。亦即臨陣對敵,如何料敵和佈置。
各種兵法的書籍以及篇幅都很長,很難在這裡全部和各位溫習一次,只能優先介紹以《孫子》為主的概念。
風險提示:以下的技術概念純粹為準備「比賽」而提出,稍後會抽取若干案例,具體再說明一下:如何在策劃爭取勝出比賽之餘,保持學術辯論「以真求勝」的原則。千萬不要以勝利為唯一考慮、存心作假求勝。
辯論比賽之所以會用兵法來分析,是因為比賽是一場壁壘分明的競賽,只有勝、負、和三個結果,而且鬥智和鬥心理的因素最為明顯,雙方在同一個既定的命題範圍內決戰,實與戰爭相同。古往今來的「縱橫家」皆以兵法晉身,道理亦同於此。
往後介紹我在中大執教的《政治辯論》課,亦會在這點詳加介紹。
而前文所提及縱橫家和兵家同出一源,因此辯論會用兵法來做指引是有所出處的。試看蘇秦事跡,據報其出身亦師承鬼谷子﹔鬼谷歸為兵家一脈,而據說孫臏、龐涓亦師承鬼谷,因此兵家與縱橫家同出一源,於此可見一班。
而在蘇秦最初出道碰釘之後,《戰國策》謂蘇秦「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秘之謀,伏而誦之….期年揣摩成,曰: 此書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請留意《太公陰符》亦即兵家所指的姜子牙《太公兵法》。
以上解說雖有可能只是後世之穿鑿,但在宗派分類方面,「兵家」與「縱橫家」一直為同源亦可以上述說法為佐証。換言之,兵戰與舌戰,亦是在流派上同源也。
兵家要求為戰者要慎戰,因為「死者不可以復生,亡國不可以復存」。其實為「舌戰」者又何嘗不是要慎言,因為講了出口的說話又可以如何收回,因此在辯論比賽之中,落敗了豈能隨便上訴。難道輸打嬴要乎?
「求之於勢,非責於人」。辯論的範圍,全由命題限定,而命題中所有的字眼和解釋,就是要在評判心中爭取的形勢,能夠使評判接受你對命題的理解,比賽已經嬴定一半。所謂的「勢」,就是「解釋權」,亦即能使評判心理上覺得「有理」。因此在辯論之時:
1.            要明白命題其實沒有絕對有利或不利,所須要做的事是找出命題中什麼對自己有利、什麼對自己不利。想要求勝就先要明白如何立於不敗。
2.            對自己不利的部份要加以防範和隱藏,對方不利的部份要加以強調和攻擊﹔但總體上應要以攻擊為主。
3.            攻擊對方之時,要因應對手的可能部署和反應,從而策動攻擊﹔要集中針對對方「不能不自圓其說,但又不可能自圓其說」的矛盾,並且不可放鬆攻擊,使之不能有時間進行反擊。
為什麼要這樣強調攻擊呢? 作為一種學術活動,辯論比賽本應是一種非常斯文的活動﹔不過作為決勝高下的競賽,最忌是「糾纏不清」;為求明確雙方的「優勝劣敗」,不能不以攻擊為主,以使雙方距離拉遠。但也要切記:所謂「攻擊」,是指形勢的本質,不是語言上的暴力。
可以這樣比擬:質疑、提問、提供不同選擇以迫使對方表態等等,在本質上也是「攻擊」,但並不等如一定就要惡形惡相、咄咄逼人。相反,溫馨提問也是攻擊。就看你想設一個甚麼的效果出來而已。
如果過於抽象,也可以用我本人的經驗為示範:
我從法國回港的第一份正職是在安永會計師事務所任職,不過不是會計部門,而是財資市場的顧問部門;處理收購合併以及企業融資等工作。當然,表面上看來,也只是一件「薯仔皮」而已。某次出席風投基金協會的午餐會議,席上只有我一個黃皮膚的小子,其餘都是高頭大馬的各色人等。身旁有一個剛念完 MBA 的美國佬收了我的名片之後好生輕視,因為我既不是基金經理、又不是投資銀行,竟然佔坐一席。他隨後乘機找碴子,問我作為一個 bean counter 參加金融會議可以幹啥? 同座的老人家一聽了就開始縐眉,因為那是西部牛仔片的經典對白,在酒吧枱前撩架打那種。Bean counter 也者,對會計人員的奚落說話也。
大家正等著看我發火的時候,沒想到我反過來和顏悅色地向他請教:會議介紹的投資個案,可以如何分析? 這位仁兄似乎還沒有留意我在幹什麼,意氣風發地向在坐的前輩表演他的金融分析。我扮作洗耳恭聽,客氣的點頭,在「關鍵」地方略為提問,讓他「解釋」得更為仔細。不過在座的全部都是專家,越聽就越是會心微笑,相信全枱人只有這位仁兄仍不知道出了糗;因為我的問題,全是衝著他的「金融」主線而來、而實際上全部都是要他自揭底牌其實全部建基於「會計分析」。等他大發議論之後,我也只是非常客氣地致謝一下「原來你也是一個很出色的 bean counter」,然後將他的偉論簡略用會計語言總結一下;在場的各位老人家還未等我講完就已經向我舉杯祝酒,那位仁兄灰頭土臉,也不得不回敬大家。
去過外國生活都會了解這種「君子比劍」的文化。又何須惡形惡相耶。《孫臏兵法》之中有這一招叫做「讓威」。鬼佬其實也有的,叫法不一樣而已。又真的何須惡形惡相才是精彩。
至於兵法所指「兵者,詭道也­」的「詭」是否就一定是要講大話呢? 那也未必,因為目標只是要讓對方猜不到你的意圖而已,極其量是「隱晦」、見機行事。
再以先前提及 2010年星島決賽題目來分析一下,看看正方是否真的可以輕鬆取勝。
題目是:港府應推行壓抑樓價措施。
從語理分析方面來看,政策本身一定有某個目標,從方向性來看,措施是想「樓價下降、保持平穩、還是升幅放緩」呢? 選項有三個。
1.    假如目標是使樓價下降,那麼下降幅度和速度如何才能避免出現97年的負資產情況呢? 正方實在有何建議?
2.    假如目標只是保持平穩,那麼是否「不上升」就算呢? 那麼在通脹的情況下,以實質購買力來比較,樓價實在是下調;相反,在通縮的情況下,樓價實在是上升! 換言之,除非政府連通脹也能同步控制,否則所謂「平穩」,癈話而已。
3.    最後一個合理而安全的定位:樓價升幅放緩,以致不會超越實質購力增長。
換言之,反方要針對的,其實只是第三個選項而已。不過這個也只是一個「宏觀假設」,試想一下,到底一個天價豪宅即使如何減價或平穩,與絕大多數香港人又有何干? 「天比高」即使劈價一半仍是「半天高」,牛頭角順嫂的孝順兒子根本也不是要將老媽搬上山頂或半山耶?

從通識的角度看, 香港的樓價, 其實是按物業面積和價值分類的, 到底正方所指的樓價, 是那一種樓價呢? 不同區域的樓價指數亦不相同呀? 措施是針對那個地區, 那類物業來訂定才符合所謂的政策需要?
命題真正要討論的,是「如何合理地令到市民安居樂業」,而「壓抑樓價措施」能否符合這個「政策目標」嘛。這個才是「應」字的正確解釋。
因此正方即使能論證「目標是使樓價升幅不會超越市民購買力」,仍然要論證「為什麼採取分流措施,復建居屋以針對性解決市民置業需要,而又不構成對豪宅市場壓力」,又有何不可? 此亦「需要、可行、利弊、其他選擇」的最後一個選項。
至此可以想像,反方只需通過客氣的提問,已可使正方的進攻路線陷於泥沼,要論證為何「只有壓抑樓價」才能使市民安居樂業,但同時又不會出現任何負面的金融風險,足以避免97的負資產慘劇重演,在正方千辛萬苦建構好這個似是而非的偉大理論後,反方可以臨尾才一棒打下:又為何「提供居屋」作為市場分流手段就一定無助市民置業。
正方唯一能夠「自圓其說」的,只有辯稱「復建居屋也是壓抑樓價措施」,這個時候才批評是「循環論證和強詞奪理」也不遲呀。
請問大陸的富豪會否因為順嫂的兒子有能力在「鯉魚門」置業,就一定會繼續熱炒西九的「凱旋門」呢?  又或者反過來看:凱旋門價格平穩,鯉魚門就會出現小市民可以負擔的房屋….. 有點牽強吧。
兵法上此謂之「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顧此失彼,以致「使前先後不相及」(魏武註孫子第十一章.九地篇)
當然,比賽也者,玩玩無妨;要是真的能令在場觀眾增加一點經濟和社會知識,也是很好;但千萬不要本末倒置,將比賽成績視為真正的學術成績就好了。

2011年7月7日 星期四

世上有沒有一定嬴的題目?

答案當然是沒有。
即使「英雄難過美人關」也是好題目,越是表面平常的,內容才會越豐富,越是長篇大論的,越是思想狹窄。
剛好在轉職期間,還有些少空閒,今早到某中學演講。和初中的同學談談辯論心得。本來也好生奇怪,預先要求觀摩的比賽題目竟然要挑一條去年的題目而不是今年的題目:星島2010年決賽的題目。
到場才知道原來因為有人認為題目「不公平」,反方根本沒有機會反駁云云;所以要拿來討論一下。哈哈,也挺有趣,因為評判和顧問經常都有討論,學生也肯參與一下,不錯呀。反正是學術辯論,甚麼也能談。至於那種鬥個你死我活的,留給政客去做秀吧。
討論的結果是:題目沒有問題,全場也聽得出是反方自己處理題目不妥當。現場的都只是中一至中三的同學,根本也沒有準備過那條題目,只能說一句:旁觀者清也。
題目是這樣的:港府應推行壓抑樓價措施。
看似反方沒有什麼可以講。是嗎?  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倒是覺得空間大得很。
首先從通識邏輯著手,到底正方有沒有界定什麼是「壓抑樓價措施」? 正如俗語說的「燈下黑」,越是多人講的東西,隨時越是少人準確理解。看的報紙頭版太多,全部都是口號,但沒有看社論或者經濟專家的評論:補藥過多但養份不平衡也。
而正方的同學也的確是犯上「人云亦云」的毛病,主辯基本上沒有提供任何定義,但有提出措施「目標是令樓價下跌,回復合理水平」;一副的補充說明反而沒有任何價格方向性,只說是「抒緩措施」;到二副又和先前兩位的說法不一樣:是使樓價「增長放緩」。換言之,主辯和二副的「價格方向目標」是相反的,而一副基本上是甚麼也沒有講。
反方如果不聽又不問,那麼實在是反對正方所講的什麼東西呢?
正方不單止是甚麼也沒有講,更加是前後互相矛盾。假如反方沒有心機去質疑甚至作出有效提問,那麼反方是連基本的駁論責任也沒有好好滿足,又可以怎樣說服評判呢?
假如反方要做好自己的份內事,為什麼沒有好好聽清楚正方的謬誤才提問呢? 假如要從數據上去反證,為什麼本港的經濟分析欠奉,反而要提內地的措施呢?
到底從統計學上來說,負擔水平到那個百份比才合理呢? 40%正方說太高、50%反方說不高,誰能說了算?
97 的負擔水平是多少、95的負擔水平是多少、03的負擔水平又是多少? 本港歷史上的平均值或者「臨界點」又是多少?  真的沒有數據可以論證嗎? 這些都是早有公佈的統計數字啊。「前車可鑑」也有數字可以佐證呀 ,也不一定要訴諸什麼專家權威吧。
有些東西很嘮叨,但總是忠言逆耳嘛。世上的東西原本就不複雜,只是有些自認是辯論專家的人自討煩惱而已。
一般都會集中講什麼策略啦、技巧啦的,好像真的很複雜。我的看法倒很簡單,假如連基本日常學習應該要留意的常識都完全忽略了,所謂比賽的「功夫」,都只是騙人的虛招而己。
就以「辯論員常犯的錯誤」為題,所有出在「策略」上的問題,全部可以很有系統地在基本功夫的環節裡面找得出問題的成因、甚至找得出解決方法:

所謂的「攻防策略」只是由「主線、副線、反駁線」三者構成;但支援三者以及針對性解決常犯的錯誤:思路不清、立論單薄、論而不辯、攻擊無力、自相矛盾、予人口實等等問題的,都只不過是基本的技術能力可以處理的問題而已,包括:聆聽、演說、資料運用和崗位合作。
沒有其他了。可以有多複雜?
因此基本功夫沒有做好,自然支撐不起所謂的主線副線和反駁線,自然也就講不上有任何策略可言。實在非常簡單。而且一般的語文和通識老師都能按圖索驥,將問題找出來,並且在日常授課過程中予以針對性的改善。
我早在《融辯入教》的課程內已有交代,以辯論作為輔助教學手段,是使得一般的語文和通識老師都可以將既有的學術能力發揮出來,而不是以辯論技巧取代真實的學習。
日常通識要做的功課是甚麼?
能作出批判思維、勇於表達意見、自覺合群互助,有公民意識和文化修養。止此而已,還有何更難的要求? 鋪陳開來,還不又只是一句:原來不過如此。

之所以我在《慎思明辨》裡面也早已交代過;作為一種公眾比賽項目,辯論比賽從來都有很大的表演成份。但對於辯論比賽的欣賞,我會以「層次」來劃分。層次的劃分以認知的深淺程度來決定,各個層次之間不一定存在著高下的問題,而只是認知的先後次序分別,也可以算是相當有「電影感」:
1.            作為觀眾,對辯論比賽的第一個認知印象正如看舞台劇一樣,比賽現場是壁壘分明、隊伍整齊,對賽雙方的態度認真而誠懇,辯論員在台上在未發言之時經已有一種攝人的權威和魅力,但同時又風度翩翩、文質彬彬。這是欣賞辯論的第一個層次。因為值得討論的事情本身重要,因此才值得辯論員花時間去籌備和辯論、亦值得觀眾花時間去欣賞。

2.            第二個欣賞的層次是發言的談吐和風度,在在都反映出辯論員的學養;在流暢的發言之中,可以深入淺出、將高深的理念以簡潔的文字向大眾傳播,亦可以字字珠璣、旁徵博引而對應無窮;假如辯論員懂得表演的技巧,還會運用幽默、激盪、哀傷、或歡愉的對白,緊扣觀眾的喜怒哀樂。

3.            第三個欣賞的層面是辯論員的志向和品格。例如對社會民生問題是否關注和認識、對比賽的準備是否認真、對在場的人仕是否尊重和誠懇等等。

4.            第四個欣賞的層面是學術的成就。作為學生,當然應該有相應的學術水平,除了以上所提及的表演水平之外,作為學者的「做學問」功夫是否合格也是很重要的。政治辯論不一定有對錯的劃分,因為所討論的事情不一定是對錯的問題;但在哲學家眼中,辯論是要分得出對錯的;例如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等《對話錄》文體之中,對話的方式都是以建構真理為目的,將理念一層一層的擴展出去、越推越廣,之後一層一層的檢查下來、越檢越細;最後千錘百鍊之下,終於將一個首尾呼應、經得起考驗的真理陳述建構完成。

一場有意思的辯論比賽也理應如是,它可以令觀眾有所深刻的反省、使觀眾帶著更博大的智慧和更崇高的理想離開比賽的會場。

一場比賽的所謂嬴與輸, 只是正反雙方在分數上的相對比較, 嬴了比賽, 只能說是相對比對手的總體分數高一些; 但要真正衡量水平, 除了和對手比較之外, 還有反求諸己的學習訴求; 這一點才是造學問的動力. 比賽作為一種活動, 可以有助這種動力的發揮; 以此為目標, 辯論才是益智的活動。

但假如只是以賽果的勝負作為目標, 而忽略對事實的探求, 甚至採取詭辯技巧, 不惜講一些假大空的說話, 但求勝出而不擇手段; 不論輸嬴, 這種目標本身已是超錯, 在這種情況下, 辯論比賽反而是反智的活動。
能夠在比賽的勝負考量之餘, 仍能堅持以求真和求知為目標, 這才是我在先前的文章所指,普羅米修斯所希望散播的火種,使人可以好好運用上天賜予的智慧,而不是練就顛倒是非的本事。